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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老“陪读” 7旬婆婆背捡来的孙女上小学
  • 发表时间:2017年04月09日

可爱的娜娜是个小美人儿

78岁的李贤菊每天背着20多斤的外孙女梁娜娜和七八斤重的书包,挤9站公交去上学。然后当她的同桌,坐在身边陪她上课,背她上厕所,吃饭,下午再背她挤9站路回家。

梁娜娜盆骨刺出身体严重变形,无法正常站立和行走,又特别容易骨折,8岁的身形像个3岁的孩子。

她是李贤菊8年前捡垃圾,从桥下捡来的。这一天,这一捡,一家人的生活和命运大河拐弯。

78岁还在读一年级的婆婆

3月的最后一天,开州预报26度。中午,凤凰小学操场超过30度。李贤菊穿着羽绒服,背着梁娜娜来到老师办公室。

忽略其他只看脸,梁娜娜是个小美人,瓜子脸,深眶大眼,黑瞳有神,笑起来隐隐有酒窝,是寻常女孩需要用美颜相机加持的效果。她主动向我伸出手握手,五指纤长,笔直。我赞她美,她垂下眼帘笑一笑。跟她商量说,下午跟她一起听课,一起回家,她回头望望身后的婆婆(收养关系为外婆,她喊婆婆)李贤菊,杵着耳朵说了一遍。老人同意了,娜娜开心地说:"好!"

李贤菊耳背很严重,眼睛也不行了,一只眼睛做了白内障手术。大部分时候旁人说话,都是梁娜娜给她翻译。

凤凰小学位于开州最繁华的步行街上,在一排商业铺面的楼顶,被称为天台上的小学。这里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,每个年级一个班,一共270多个学生,15个老师。梁娜娜就在这里读书。

日复一日,都是婆婆将娜娜背进教室。

学校的"特殊"在于,接近一半的学生是特殊孩子:弱残、脑瘫、自闭症儿童,唐氏宝宝,孤儿,问题儿童等。跟梁娜娜一样,很多孩子是因为其他普通学校不收,自己或家长又不愿意去专门的特殊教育学校,而凤凰小学从不拒收学生。梁娜娜所在的一年级这个班,十几个孩子,仅四个孩子完全正常。

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,第一节是音乐课。电视机里播放儿歌,孩子们跟着唱。除了李贤菊,还有两个特殊孩子的家长在陪读。一个自控力特别差的男孩,绕着桌椅到处跑,不停地把凳子搬到不同的同学身边,推搡同学。

娜娜坐在第三排,也是最后一排。不能正常端坐,她只能长时间跪着支撑身体。婆婆给她在塑料凳上绑了泡沫垫,她不适应,只好又捡了一把破木椅子。好动男孩常会跑到娜娜身边拉拉她的手,娜娜看着他笑,并不躲避拒绝,但是李贤菊会张开手臂护着孙女,并挥手驱赶她认为的危险。

娜娜旁边是婆婆的位置。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跪在椅子上上课。

因为眼疾,李贤菊会不断泌泪,混着分泌物,有时候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哭。娜娜抬头看见,就给她擦,一节课要擦好几次。她把李贤菊习惯性伸出擦泪的手背拉开,用纸巾轻轻蘸,很小心。

毕竟是8岁的孩子,娜娜被我送给她的填色笔记本和多色笔吸引,只唱了几首歌,就拿出来填色玩。有时候她会突然回头,看看我还坐在后面没有。我们眼睛对视,她又害羞,然后从课桌里拿出她的水杯,问我喝水吗。

下课的时候,好动男孩径直冲到我面前,跳起来拍打我脑袋,轻轻一下,得逞后开心得蹦蹦跳跳跑开,又去拍打摄影的脑袋,看上去有集邮的成就感。学校里可能少有他没有拍打过的脑袋。另一个男孩,喜欢不断舔手掌心,舔得湿漉漉的,然后跑过来要跟我握手和拥抱。

这两个男孩是李贤菊重点防范的对象,她把娜娜抱到操场上晒太阳。男孩尾随着,不断想扯娜娜的手和裙子,李贤菊一次次挡开。"他们不注意,要弄伤。"她有点不高兴。娜娜不同,她对同学不拒绝。智力障碍的孩子含混地跟她说什么,她也答应。对拉扯她头发的好动男孩,她从不生气。

课间休息,婆婆牵着娜娜散步玩耍,还要随时提防调皮学生的"骚扰"。

太阳晒得李贤菊的羽绒服发亮,额头的汗滴到地上。背上的娜娜喊婆婆给她一张纸巾,她接过来给李贤菊的额头擦汗。这让寻常家长要赞"幺儿乖",甚至发朋友圈的细节,李贤菊却没说一个字。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,不想唐突这个画面。

第二节课是语文课,把孩子们分为A、B组,一组一句读百家姓。四个正常孩子在一组,而娜娜,几乎就是另一组的领读。有时候,她这组甚至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。

大部分时间,李贤菊会紧跟着进度,盯着课本,也有打盹的时候。重庆短暂宜人的春天,78岁的城市老人,大多数都在晒太阳、玩小麻将,或者研究保健品,而她没办法,她私人订制版礼物是这个8岁的残疾娃娃,时不时细心地给她拭去眼泪,给她翻译旁人的讲话。

老师朱宏君是他们的班主任,刚毕业的年轻女孩,画很精致又自然的妆容。跟副科老师不同,她手里有根两尺长的竹蔑块,有时敲敲黑板和桌面。朱老师说,偶尔老人也会对教学有点小干扰,比如她时不时要提醒娜娜认真听课,有时候又会安排老师:"该让他们读书了哦……"。年轻老师运用多媒体进行教学,婆婆不太喜欢,她认为这是在玩。朱老师说:"可能是因为娜娜身体残疾,婆婆对孩子学习要求反而特别高,总想着让她要争气什么的吧……"

娜娜上学期考的班级第一名,她的智力和学习能力,跟普通公立学校一年级相比如何?朱老师说:"算中等。"她又说:"娜娜学习意愿特别强烈,家里有个学习机,自己提前学到二三年级了。"

每次背起娜娜,婆婆都显得很艰难。

48岁依然"嫁不出去"的妈妈

几百米走出步行街,就是公交4路车站,婆孙俩在这里等车回家。每天放学,李贤菊把娜娜的书包、饭盒、衣服等一并挂在脖子上,吊在胸前,背上背着娜娜,一路走过来。老人很吃力,她要一只手扶住娃娃,另一只手撑地,憋口气,才能起身。背着背着,孩子斜着往下坠,要用力箍住婆婆的脖颈抵抗滑落。

摩托、电动车、机动车乱糟糟一团,过马路老人还要小跑着避让。冬天的时候,她背着娃娃一起摔了下去,幸好没有骨折,休息几天缓了过来。这也是她最担心的:"我还能背几年嘛?背不动了……"

她不让旁人背娜娜,说是不好意思劳烦人,我觉得她是不放心。娜娜不断回头看我们,生怕我们没跟上,走丢了。区县的公交不算很拥挤,但李贤菊依然背着娜娜努力挤在前面,她要挤一个座位,让娜娜跪着。如果站在地上,9站路娜娜撑不住,中间要背要抱,她也腾不出手。

懂事的娜娜为背自己的婆婆擦汗

每次背起娜娜,婆婆都显得很艰难

她们以前在农村,几年前搬来县城景苑小区。娜娜妈妈梁万菊说,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,是娜娜姨婆免费提供给他们住的,其中一间上了锁,存放姨婆的东西,李贤菊、梁万菊、娜娜母女三代住一间,一张床。另一间住着梁万菊80岁的老父亲。娜娜从小到大就跟婆婆睡在一起,婆孙都不愿意分开。妈妈怕三个人太挤,压到娜娜的骨头,常常自己睡客厅沙发。

8年前的冬天,李贤菊把孩子捡回来。当时40岁的梁万菊离婚后没有孩子,心一软,就养着了。娜娜两岁开始出现问题--不能走路,骨骼畸形,多次骨折。梁万菊也带去当地医院看,"我只有小学文化,搞不清楚医院是怎么说的。就是做了牵引,医生说不打石膏,怕孩子皮肤烂。还有买了个一千多的支架,都是那种大号的,跟小孩子合不起,她用起多痛苦的……"她以为骨折跟缺钙有关,买了很多超市盒装奶给娜娜喝。

离婚后也有人她介绍男朋友。一般对方听到娜娜的情况就拒绝了。两年前,一个比她小几岁的男人,她很中意,没跟对方说起娜娜。相处半年后,才带来家里。对方说,你要是早说,我根本不跟你处。又过了半年,这个男人还是没能坚持下去,再也没来了。

我们在卧室聊,娜娜时不时偷偷爬进来,悄无声息从妈妈腿边伸出脑袋偷听。跟她谈起妈妈和叔叔的恋爱,孩子摇头晃脑地笑笑不语。梁万菊悄悄说:"她心里都懂,她几次想给叔叔打电话,问他怎么再也不来看妈妈,我不准她打。"

放学后,婆婆还要去捡垃圾,爷爷就暂时看护她

最喜欢的零食是什么?没有

离开农村,梁万菊现在主要做钟点工。开州的行情,一百多平米的房子,一周做一次清洁,包月不到200元。她也要接零活,洗衣服,一块钱一件。平均收入每个月也就2000元左右,养活一家四口。她跟我强调:娜娜还有每个月50元二级残疾补助,老人也还各有100多元补助,不要写掉了……

李贤菊多年来捡废品卖,娜娜的到来也与此有关。但是搬到城里这个小区后,梁万菊不准妈妈再捡了,她说:"好脏人(丢人)嘛!邻居看到要嫌(弃)的。"老人不从,最后互相妥协的结果是:老人天黑以后出门捡,走远一点捡,尽量不在小区捡。老人在旁边自己嘟哝着说,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顶,埋头在小区捡,别人认不出来的。

娜娜的小T恤、小裙子、打底裤,在儿童穿着里,都还算主流,我问她哪个给买的?李贤菊背过身给我做了个眼色,摇摇头。我一下就懂了,她不想让孩子知道,这些东西都是她的"战利品"。

见一堆大人耳语,娜娜跪在茶几前,笑一笑,拿起粉色的保温杯喝水,第二次问我喝不喝。我赞她杯子很漂亮,她又笑一笑说:捡的。她什么都知道。

羞耻感像嗜血的怪物,从不放过贫弱的人,哪怕他们从没做错什么,贫弱就是错。

家里的墙壁上,全都是娜娜获得的奖状。

梁万菊自尊心很重,不仅不想让邻居知道老母亲捡垃圾,也不想让邻居看到孩子:"怕他们笑孩子是个瘫子……很脏人……"。以前老母亲还用婴儿车推着娜娜在小区玩,顺便把废品装在车上绑的袋子里。现在她也不让了。娜娜在小区没有小伙伴。

但是娜娜渴望出门,想出去玩。她跟妈妈说:"求你带我出去玩嘛,我回来一定好好学习。""好好学习"是她对婆婆,对妈妈,对家庭的最高承诺。她甚至想跟婆婆一起出去捡废纸板,但是老人不同意。

在这个柴米油盐都要凑角角分分的家庭,娜娜犯过的最大的"错误",就跟钱有关。6岁多的时候,她已经能把妈妈的手机玩得溜熟。有一天婆婆卖废品回来给了她20元钱,让她留着慢慢用。她就用妈妈的手机,点了一份20元的寿司外卖,人家送上门来,家里大人完全懵了。梁万菊狠狠训了娜娜:"你晓不晓得婆婆要卖多少废品才能卖20元?你晓不晓得废纸壳只卖2角钱一斤?你再这样不要你了……"

娜娜最害怕的就是不要她了,最难过的表现就是不说话,悄悄背着大人哭。从不像其他8岁的孩子懂得的那样大声嚎啕,也从不顶嘴,她对自身境遇有敏感的觉察。

我问娜娜:"那你最喜欢的零食是什么?"她说要想一下,顿了一阵,她又摇摇头,说没有。婆婆证实了我的猜想:家里几乎从不买零食,娜娜也没吃过啥零食。

她们的口中,没有一句请求捐助的话。她们的愿望有两个,一是他们不懂政策,希望能给孩子申请一个低保。二是希望能通过治疗,让娜娜"起码拄着拐杖能自己走路,不要爬行。"

在家里,娜娜基本靠爬行。

跪着端来一碗煮鸡蛋的女孩

娜娜最害怕的事情--送去福利院,差一点就在去年发生。

极为聪明的女孩,到了六七岁,多次表示想上学。但是孩子一直没有出生证明,办不了相关证件,上不了户口,也上不了学。梁万菊说,民政的工作人员告诉她,实在想上学,那就送去福利院吧。

送孩子走之前,她说:"妈妈给你吃顿好的,你去福利院好好读书"。她给娜娜煮了一碗汤圆。娜娜默默哭,悄悄拿她的手机,给家里亲戚都发了一条短信:我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家。

各种波折,所以娜娜拖到8岁才上一年级,她特别珍惜。6年级的表哥周末会来跟她一起做作业,搞不清楚的拼音要问这个一年级的妹妹。她一张报纸能读出来70%的字,比妈妈认得的字都多。

我问她将来长大想做什么?

"想当医生。"娜娜一秒钟都没犹豫,是一个想得很清楚的答案。

"为什么?"

"想帮助更多小朋友。"她指了指自己的腿。

下一个问题我凑近她的耳朵悄悄问:"为什么学习这么努力?"

这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下,也悄悄说:"不想被送走。"

妈妈背过身跟我说:"她偶尔摔倒了都躲着哭,不给我们说,怕不要她了。"

婆婆给我们煮了两大碗鸡蛋,每碗三个。娜娜跪在地上,一步步挪过来,非要端给我吃。汤水在碗里晃动,她要努力支撑身体,平衡手中的碗。在这个没有水果和零食的家庭,这是她们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待客之礼。这碗实沉沉的糖水鸡蛋,让我定在原地半天缓不过来。

这个爬行的女孩举着碗,晃悠悠地平衡着身体,她在笑,这是她频率最高的表情。在她小小的心灵里,仿佛已有一些深细的纹理和沟回,对轰然砸来的坚硬,柔软地承受与接纳。越是美好的人和事物,若有残损,越会让人痛惜。

出门的时候,舅舅悄悄拉着我说,如果这病不能治,千万不要写出来,不要让孩子知道。这时,老人背着娜娜跌跌撞撞追出来,孩子说再见的时候一定要握手,她还加赠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。

歌德说,"我们只从我们所爱的人那里学习",娜娜所爱的人,是捡她回来从此就让她在自己背上生根发芽的婆婆,是认字还没她多、但一块钱洗一件衣服养育她的妈妈。

这也是我们每个人成长的秘密。

婆婆已经78岁,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背着娜娜上几年学。

一个乐观的消息:也许可以治

记者将3月31日上午梁娜娜在开州区人民医院检查的影像报告,传给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骨科副主任陈世荣教授。根据当地医生出具的影像诊断,陈教授认为,就目前非常有限的信息来看,娜娜很可能不是我们常人说的"瓷娃娃"、"玻璃人",而是"骨纤",是一种肿瘤。前者目前没有治愈的办法,"骨纤"可以通过手术等其他方式治疗,预后根据个体情况不同,也有治愈的。

他的建议是:重庆市儿童医院的骨科治疗孩子的这类疾病非常有经验,最好尽快带娜娜去就诊。